小川平吉致孙中山函 (1912年1月)

予受近卫公之知遇也,在明治三十年,以此时为东亚同文会干事,继续以至于今日。而该会宗旨在保全支那领土者,世人明知之矣。

庚子之变,露国发大兵而入满洲,予乃与同志谋先众而兴国民同盟会,首唱支那保全、露兵撤退,以唤起国论。当时世俗有想支那分割者,如尾崎行雄氏亦且以满、韩交换为议。虽然,直道不泯,正理靡昧,支那保全之议,为日本国论,为世界舆论。既而英独协约成,他诸约亦见续缔,至于一定国是,确立方针。然而欲支那领土保全之确实,则不须先不巩固其国家,改良其政治及教育、殖产以至百般文物,计之进步。予也虽不敏,亦实竭力于此矣。如何满洲朝廷威信日失坠,弊端百出,殆不可收拾,竟至无实力以保全领土、维持政治者。

当是时,多年郁屈,排满思想充溢于支那全土,而与领土保全、权利拥护之观念相结,大加反抗之势。他方由新学勃兴,举国民人之政治思想受一大刺戟。益之以革命大义,死士热诚以遥应。往年殉难烈士之心血,沛然成江河势,而革命思想竟周洽天下。是故,予在明治四十一年游支那而归也,告众曰:清国将开设国会,以计自强,安知国会开日,民论统合,众力一致,清朝以危,满庭爰倾矣。论之详密。昨游欧洲也,亦见干预支那政客,则语以此意也。

本年十月十四日与研究支那问题诸士会青枱寺(?),吊亡友山根立庵。席上偶闻武昌动乱之报,吊终,诸士交立吐露意见,予曰:“支那革命必然之势也,事端一发,必极其所到而后已。今我国外交小康之时,成斯必然事业,以改善支那根底,是我国之幸也。”此夜予访大原武庆氏,劝以赴武昌省事革命。氏谓:“予亦既划征谋。”于是俱赞画其计。越十六日,临立宪政友会茶话会,就席演说支那革命党历史沿革,及浸润弥漫各省各民之心里之情形,断曰:“支那全土者,非归汉人之有,则不止也。”

当时,予自识我政府之意思,必不干涉革命事业。然尚欲审他政治家之意向,一日访桂侯,而谈及清国时事。侯亦夙知悉支那革命之不得已,但其早于豫期二年,盖气运所到,有出人意表者,而毫不认欲镇压革命运动之语气。予是以颇安其意焉。

其后十一月一日临首相邸晚餐会,席上闻首相关于支那动乱种种谈论。因知首相意见,明在不干涉,次而当系联支那革命志士设立有邻会,予承乏干事职,以致微力于革命后援事业。嗣后,予每隔一日,见外务当局,而听取其方针,未曾有变更当初之政策也。

既而以《国民新闻》纸上登载兵力干涉革命镇压之论议,世人往往有危元老之压迫现内阁者。予乃十一月中旬访西园寺首相,得详听侯之意见。然而侯之意见无与动乱当初相异,尚且得知侯谕干涉论者,以干涉甚非,而难保其极致,不可不赌国相战,有危险不可言者。是以至反对论者变其议,以不干涉为是。夫如斯当时,侯已以不干涉为宗旨。然有时乎采用调停助言之稳和政策,亦未必无其时期。故予说侯以我国政党及普通人民皆颇同情革命党之事。后革军败于汉阳,官军窜逐于南京,虽形势少变,予等深信一胜一败,未足影响弥漫四百洲革命思想之进退也。

然而袁世凯切商英国公使,欲赖其力以解决时局。其开讲和谈判也,汉口英国领事而佥名休战条约,于我国亦各种干系之所在,至与英国俱于于(?)善意劝诱讲和之事。而自一面言之,则不以公式而认为交战团体者,虽然此一事未为我国着手仲裁者也。

当时我政府有思时局之前途,议仲裁之事。如其议或以立宪君主制为可,惟我国与清国修交缔盟,公使相通,邻谊无缺。若提仲裁之案,则国交之礼,一发君主立宪之议,不可得而易之次序也。况当时欧米列国之意见,皆以为立宪君主制之适于清国,胜共和制,故我当局亦从世界舆论者多,而且念宪法信条十九条者,颇近民主共和之意,虽革命党亦可无不满意。然而我当局无固持此意见之心,及仲裁之不容,出如何之方法,是我当局之所未议及。况如兵力干涉,岂我国之所梦想乎哉?予在当时既语当局,以虽制如何宪法,苟有君主,革党决不容之;且夫如欲依袁世凯以结局,士人之所深不愿也,反覆申明,兼又关仲裁之程度及时期,详细质之,而得明仲裁之时期,可于上海讲和谈判破裂之后,须要时机并其程度,好意的决非包含威力者也。而尚当着手仲裁,须审两者情形,而后见宜行事。虽然,及骚乱弥久,势不可默视,则由自卫自保之必要,及从清国领土保全之国是,制机宜于变局,而力压夫坏乱秩序者,自是系正当的行动,未必须论于此也。

然而当仲裁之事见其实行否未决定,无端日本政府干涉之说传播内外,浮语流谈,吐虚惊影。特如彼袁世凯声言,日本固执君主立宪制,将以兵力贯彻其主张,以益招致世人疑感﹝惑﹞也。

虽然,十二月初旬四国借款之将进其步也,日本政府提出抗议后,袁世凯胁列国以国帑空虚,军士饷粮不给,将变为土匪,紊乱秩序,而日本及列国断乎斥之,不为听袁之言。由是观之,日本意志始终非助官抑革,昭昭太明也。事实如此,而袁独尚声言日本有意抑压革命军,是彼所以诬他而自为其奸谲狡诈,诚可憎恶也。

先是,十二月十三日予巡游地方而还京,始闻日本当局之讲和意见,欲豫防革军之误解,一面电告在支那同志,一面对数日前来在日本、黄兴代理何天炯氏谓:“日本当为讲和东道之主,或观局面变化,为好意仲裁,亦未可知。然至兵力干涉之事,断所无之,请豫防误解,特报之于贵国同志。何氏乃曰:“日政府既深知支那者,不出干涉之愚策,予笃信之。但阁下有言,敬电致本国。”之及干涉说,传黄兴等,果不信之。

日本民间之舆论,首各政党,至普通人民,皆从始同情革命党,因信赖政府不干涉政策。独一小部分政客,或非不涉主义,或欲派军队以镇定动乱,谓共和政府之成立害于我国家思想,而或出欲机动乱以获得利权之论者。然此虽其数极少,如不足顾,必以戾善邻之情谊,反我国国是,眩眼前小利,危国家前途之论,予在十二月初既详指摘其误谬,论驳其不可,而辩获政府不干涉之主义。其梗概载在政友会机关杂志《政友》第十二月号。殊可注目者,如政友会干事小久保喜七氏详论“共和政体适支那国体而至公”之志上焉。

抑支那革命者,必然之势而不可抑制,是识者之所夙认识。动乱以来,日本国民至僻陬渔樵之徒,同情革命、祈其成功者,是盖发天然情谊,高古来同文同种汉人者欲回复父祖山河之义。感慨之余,默契心里者,非口舌之所能移也。斯两人种间之情谊,即将来日汉亲和,以兴隆东亚之大道也。然而今日为些事如招两者之误解,酿相互之反感,遗憾何限。予故干涉风说之作,直起主张无根于内外,并欲表白日本国民大多数皆同情革命事实,迭次与同志相会,因遂至结成善邻同志会,以公然表示革命同情之宗旨。事实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也。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首相集元老商议对时局策。予廿六日见首相,谈论多时,皆系支那时局问题,而政府之方针毫不变其始。越廿九日,予急决意出东京来沪。

以上所陈,最近予之于与清国时事之梗概也。夫惟日本国民之感情如右陈可知,无他,亦日本帝国国是,除究行保全领土根本政策,俾支那建设巩固国家外,他不复有所求也。是以嗣后亦犹如前不为干涉清国内事。若云云政治组织,是予之所确信不疑。虽然,我国基于其国是所在,速回复支那之政治的秩序,是我国之所切愿。以故若动乱亘久不治,有破坏秩序之根本之虞,则自卫之道,当不得已以适当之方法相助,计秩序回复,此所不可豫知。虽然,是恐杞忧,而事体必不至于此。支那人先自善收结时局,建设巩固国家,以安吾人者,予之所欲深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