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书院朱紫贵
《鄙言三章》恭呈南京大总统孙大人殿下哂观：
夫天下古今万事，遇易为病，遇难为药也。何也？易得多忽略，难得知谨守。谨守常存，忽略必失。今大人伐暴，易于上古所未有，大人必喜其易，大人左右必贺其易。愚独为大人惧其易，独为左右愁其易。大人自比汤武一戎衣，有百倍千倍之易；愚想大人比汤武，有千倍万倍之难也。汤武在桀纣时，虽曰未君，而好恶施为，天下共信数世；汤武之先人修德行仁，天下共蒙数代。今大人不独愚未知何省，贵姓尊号，天下亦然，岂知大人之好恶施为乎？今大人之所克者，不外竟遇清无物不捐，剥割无常，害民不浅，用奢乖役，恶加十倍桀纣，四海离心，天人共怨，幸此凑巧。愚平日有言：得之有凑巧，守之并无凑巧；得之虽易，守之维艰。愚今万望大人不可怀其易，而忘其难也。善得不如善守，善始不及善终。惟命不如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今日之事，大人赶紧刻除前代苛剥，追先王旧政，究孔孟道学，轻赋薄敛，敬事而信，节用时使，训兵务农，用贤爱民，禁诸烟而培五谷；细察各省府州县，古今私税私征恶业，严撤官局官行，无限买卖，无绝往来，免苦我民；惟盐铁贫民多用，此税当灭，米价未易，官盐何堪倍价？盐设官局，总要定价交代，敢私价秤者斩。何堪设官局，而无定价交代，由他买卖，而绝往来，非贼局而何？非生剥皮而何？关税一省宜一，何堪数里来设，难我商人？养民治民安民，国政之事，笔言难尽。愿大人知为上之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追踪前圣，天下幸甚！
又鄙言一章
噫！愚生最无幸，不遇隆古皇极之朝，而逢苛剥异端之世，此数年早无意于人世之上，尝念晋之范文子，祝宗祈死，速死免难，范氏福也。愚尝祝宗祈死，所以不死者何！既不死在人世之上，总欲为人世之事，故前数十上书于清廷、于各省，屡上屡收，此事不觉，以致不能救民生之地，复祖宗之业。今幸大人有复上古衣冠礼乐之业，能济下民乾坤雨露之德，愚死无憾。
愚平日思为天下事者，尽心尽力，尽意尽诚，为天下万世业，死而不辞，愚一人是也。愚患死之不中节，非有望报。刑法垂万世，功业立千古。愚愿暇日即死，不肯享无事一日之荣华，又十世为犬马者，愚之素志也。刑法不行，功业不立，即善报，即荣华，愚不安矣。尽其身以代天下，死之而已。贤者事君，以爱民为先；孝者事亲，以克己为始，奉养次也。爱民以养民为急，民以食为天，五谷熟而民人育。近来十数载间，五谷高贵，不独惰民有饥寒之忧，即勤俭因数口之家，饿死无数。不独百工未易，即四民亦为难也。古先圣王之治天下，必究井田，经界正，分田制禄，可坐而致。民事不可缓也，民情何堪不体？体民情如保赤子，赤子未周岁之儿，所欲、所恶俱不能言，为父母者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愚平生为民关系甚重，民身重己身也，民身多，己身少，不重何堪？为官虽寝食时，当问万民有饥有寒否，当问万民有劳有苦否。或一日能救万民一事者，若一事未作，不敢去睡；或一日能救万民十事者，若少一事未作，不敢去睡；或一日能救万民百事者，若少一事未作，不敢去睡；或一日能救万民千事者，若少一事未作，不敢去睡。何也？人寿无几，去睡即死，何人待我来作也？故愚未得前代功名，并未受前代爵位，屡上表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因为国为民，而谈万死不辞之责。愚生圣贤裔，不得不言。既言之，未尝不能于事，故清不信于愚，是清君民之不幸也。不料近日尤邑招，为出示晓谕事，案蒙闽都督府、财政部。愚见叹曰：万民又不幸也。何恩惠未施，苛政复萌？再观诸捐等事，魂飞魄散，心痛神伤。噫！噫！苦我民兮，祸乱又及。刀兵再起，民生无地。何亡清之恶孽来续也！清何故而亡？“财利”二字，为政之最忌。财者贼民，利者害民。贝始之字多不好，贝始者财也，贼也，败也，贱也。“财利”二字，断断失政。“财政”二字，各一边合成败字，前圣人创字各有意，若不信，以清为证。清三百载基业，财政二字，见不上十年，了然败亡。大人初政，当先行仁布义，万弊并除，利及万方。知为上之最难。古先帝王之治天下，虽危险无劳民力，无费民财。近古依古，自然有兴；喜新好新，何尝不败？考诸中国数千年之上，一一皆然，今何不然？能治天下之人，财虽失，而赋税犹轻；国虽危，而道德更要。其力量如山之大，如海之阔，难测难料，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虽然，究其本源，莫非由道德仁义为化，权威刚柔为济，而其发育运动，流行普遍，犹天地一般。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治国平天下之人，世不数觏，有之一由上之幸，二由民之幸，三由万世之幸。我中国道德之邦，仁义之国，才、智、巧、诈、财、利，自古不尚，大人定定拒诸洋之俗，追祖宗之法。前代之败，学洋为害，皆以弃近求远，去易务难，前车岂不可鉴哉？圣人亦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愚不言兵，兵未尝不求其精；不言利，利未尝不究其大。利有利道，利有利源。利道开，而利源进，犹水之顺流不息；设利弊，剥民财，犹水之逆行，人力止，而水亦止。徒为一日加一日之捐，一年重一年之赋，日日与我民之有事，不外苦我万民，危我天下。取利征利夺利，危亡尚且不暇，岂能富国强兵乎？当此之时，大人急宜用贤，若有君子出焉，洋款一时还清，夷夏万载和气，国富百倍上世，兵强千年无有，虽天下之广，人民之众，旬日而治，五旬举安。愚既发此言，未尝无主张之处，岂似庸庸者辈，迂阔其言哉？财利之事，君子不敢言，圣人不忍言。前代梦寐求财，梦寐言利，不危得乎？大人若财利不没，愚与大人必决之曰：期月为难。愚前与清，尽心欲化其乱，维持我民，数载屡上表于清廷数万言，清廷屡收，言言骂财，字字骂利，是清不信，致有今日。章内亦有为清决一事曰：若朝廷不去征利之贼，不没电报、铁路，屡奢屡役，臣敢断之也必危。为人难，为上尤难。不知者处贫贱难于为人也，知之者处富贵尤难以为人也。贫贱如川泽之水，顺流无波，定向所失不远；富贵如洋海之水，风浪一起，波涛无所底止。前后五代子孙，至险难时，多叹曰：愿世世勿复生天王家。高必危，满必溢，寒来暑往，暑往寒来。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富也。民心向背，一时遗百年之好；废兴治乱，分毫失千里之差。常变岂待久远哉？
愚平生来想，天道虽渺微，祸福注善恶，半点无差。圣人亦有言：“天之视听，即民之视听。”天命岂不可畏哉！愚今千言万语嘱大人，万不可听小人，法洋之学，行洋之政，拂衣冠礼乐于上古，丧我中国万民千百代之志。一人之欲，宜体万人所恶，未可以万人所恶，遂吾一人之欲。大人初示，我族并无外人，清亡今何不握发，而至剪发？衣服妆式，就是洋人，俱是外人，可见我中国祖宗，在天真真无灵；中国人族，真真无福。被胡人作犬马二百余年不休，而今诸事又下十倍。大人非洋人所生，非洋人所养，何肯使万民看破痛憾，何肯使中国千百代取笑遗臭？自古大不堪者，莫后五代，石敬塘〔瑭〕之贼若也。许君父，事胡奴，尤尚未闻衣服妆式肯依胡奴，今中国何至如此落脸，如此大败？衣服妆式俨是洋人，大人何良心敢如此作法？大人屡示泰西善法，前代苛割捐税，岂不由东西洋而来？前代之败，岂不因东西洋而害？前代法东西，设学堂议员诸事人等，清亡何无一个忠义死节？皆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愚叹曰：自古国亡，忠义多多，不见清败，并无忠贞，皆因孔孟之心传早失，至性至情至理，天然道德俱没，皆学虚文铺张等事，致以不知脸面，不识香臭。东西洋善法，何不教我省民财、省民力、无捐无税、免民怨、免民仇，就是善法。电报铁路无作，用奢乖役无行，清不至亡也。一言破他东西洋千万法，了然清楚。大人不可自失千百代圣人名位，法洋人反为千百代圣人之罪人也。大人左右，亦不可自弃配哲之分。我圣人之道，言近意远，思沉力厚，历万载而弥光，推万载而弥精，磨不磷，涅不缁。非圣人难知圣人矣。大人天纵之圣人，今日之功最大，伸中国二百余年犬马之冤，复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衣冠礼乐，万民感德，万世知恩，大人就是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孔子至今三千岁，真真又一圣人也。一世之富贵，尝得尝有；万世之圣人，诚难甚难。大人怀圣帝明王道统以为宝，此时恰好与天下无争，大人独得独怀。大人此时居正位，天下不以为过，称皇帝天下共论得当。大人平乱功高，救民德极，再怀圣道，道又大，大而高，高而极，道德并功业无缺，日后我中国千百代，必曰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大人定定一位矣！洋法处中国万不能久远，清前二百年，幸洋未入，继明政，述圣道，兹欲不然，未十载为难，何能久远？若今大人误怀，他人必择去怀。圣道难诬，人虽欲自绝，何伤圣道如日月乎？宝失复得，机会不再来。清此数年，恐学洋之未专，恐法洋之未似。愚亦有上表，臣恐太专，臣恐太似，既致其病，当求良药而服也，何求患药而服乎？周公圣人也，思兼三王之事，如有不合者，要求其合而后行。今苟知行先王之政，务圣人之道，即日有成，不可愈趋愈下，致笑万世，后悔莫及也已。清前有信，不致万里江山，丧于一旦。清如此之败，真真致笑百代，遗臭万年。洋俗不能胜用于中国者，岂不利害哉？中国居九州万国之中，受天地正位，得天地正气，非天地有独爱中国，非天地有独厚中国。受天地正位，得天地正气，必生正人。万国受其偏，得其偏，各有所偏。若不信，愚有一证在焉。中国上下千年之圣人，合一心，皆尊其贤，皆服其能，信其真，信其尽，愿受为弟子，正乎不正？万国上下千万年之贤能各一心，一代智于一代，一代巧于一代，皆论其未真，皆论其未尽，偏乎不偏？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相去岂不甚远哉？或出一对曰：“春季多雨，冬季多晴，数月间，反无三日天，你知天意否？”愚对曰：“古人尚忠，今人尚诈，屡年下，果有一贤主，我诲主心然。”
又鄙言一章
吁！清之败，千害万害，苛剥为害；千害万害，改政为害；千害万害，学洋为害；千害万害，停科为害；千害万害，去兵为害；千害万害，学堂为害；千害万害，奢役为害；千害万害，电报为害；千害万害，铁路为害；千害万害，数十载无人物，君臣皆昏愚暗懦，而无刚明勇敢为害。洋人始入，国病初起，洋烟开税，利害不知。洋人引入，内外不分，电报来创，亏欠必然。用奢乖役，聚敛必及，先进既移，国柱崩折。圣道轻忽，君子路塞，财利并兴，小人得志。铁路始造，国运将绝，诸捐尽设，死亡无日。而况内有权奸奕劻等，外有贼臣袁世凯等，尽心蠹国，实意害民，使君恶加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桀纣，何疑乎万里江山，丧于一旦之速也？今袁世凯之诈汉军，非是忠悃之心，而实料我中国，四万万人民，受你虐未尽死，而贼不休；料我中国十八省，府州县千余，财产未尽入你贼家，而贼不足。想清有回，人王你大，人主你作，暴虐横流，权势无二。愚乎！愚乎！袁贼真真愚矣。我中国四万万人民，想你贼横恶，魂飞魄散，惊入骨髓，而今何能收得清之一统？清再用你贼，真真败矣，真真该败，真真大败。不然，先王旧政与奕劻等，何敢尽废？诸物并捐，凶心何下？乡村女流皆骂，我猪羊牛马，是你奸贼买来我养否？不然，我物与你贼小何干，我人与你贼小何仇，贼小今日敢生剥我牛马猪羊，每只数百文，明日必定无命。食我之钱，后日必定定灭门绝户。我贫寒之家，养一物衣食万事赖此，一文当一金。遇此米价，一夫耕，数口食，我家常饥常寒，幼女小儿，一月之内，不免数次啼哭无食。贼小不能救民，事事何良心再来食我膏脂也？天乎！天乎！快快来谴此贼，我愿与贼俱没也无妨。民心如此埋怨之大，无非使四海离叛，天人共怨，害国不浅，况今害民。凶死数十万，尚未安靖，你贼冤愆，何敢来作如此之大？上通天，下透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贼作恶，可以当之；你贼想有子孙，我料天谴必定不留一口。你贼魂魄，定定收入天牢地狱，永世无超生之处，万世必定作牛作马、作犬作猪，世世作十二相，不已不绝。
噫！世之至智至聪者，莫忠孝仁善若也；世之至愚至昏者，莫骄谄谗暴若也。凡为人上者，当思日夜佑民，国课以外，切不可税契别为正宗，再割分文膏脂，狡诈万不可行。智人必思人智，愚人必思人愚，若作不来之事，万民无呼你害你也，何敢日想彼税害民，夜想此捐害民，钱银各人头髓，人心皆同。古谚有之：富人钱大，乞丐命贵。为上当言仁言义，何脸面一日言利也？上之内外左右大小官员，切不可想东想西，想南想北，俱想一利字，来害我在上，使民怨，使民仇，使民憾，使民骂，当想省民财，省民力，比前代捐也税也无有也。益民自然益国，害民必然害国。圣人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圣人之言，不可不信。征利之事，千也万也，定定败也危也。为上作上之事，为下作下之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当勉四民时力，禁赌烟闲惰，罪凶暴好事，诛不孝不悌。为上事全，使用随民力量与上无干，上自知省役节用足矣。为上使人敬爱，使人尊重，金玉也；使民怨恶，使民仇隙，粪土也。或为小官者，若无力量救民，何敢奉上害民？除害万好兴利，灭事万好生事。鄙谚有之：一世作官百世愆。谋数年禄位，害万世灵魂，不如辞官改业，心田留一点子种孙耕，必然流芳百世，何等荣耀！或为大官者，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无谋谟诲君，何敢逢长为恶，谏止不行，世禄当死。非世禄可去，见机而作，观你怙恶不悛，不久灭亡，古今一然。恶者何也？人因财死，国因利亡，故圣人之畏利，犹风疾之畏风。或为上者，当时刻谨懔。思一己之聪，不如天下之见；思一己之明，不如天下之识。求天下之聪，成吾一人之聪；求天下之明，成吾一人之明。此圣帝哲王之用心。料天下之聪不如我，料天下之明不如我，此桀纣之行事也。上苟不能选举贤人来辅我德，当以退身揖让，免天下之恶归吾身上，作冤愆无底止，转而思之，子子孙孙相承不坠。孔子曰：“舜其大孝也欤！……宗庙飨之，子孙保之。”不知者嬴秦兼并，知之者吕政亡秦。秦数百年之宗社，吕政父子十余年而失也，非吕政亡秦而何？不幸不幸！本欲投闲置散，何近年数十上书？不幸真真求仕，不幸实与治则见、乱则隐反是矣！受生若识人情事，永世不来作我人。忠孝二途何日尽，爱民如子那时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