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 | 支那保全分割合论 |
撰写时间: | 一九O一年十二月二十日 |
原载: | 据孙文逸仙稿《支那保全分割合论》,载东京《东邦协会会报》第八十二号,一九O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发行 |
出处: | 黄彦编:《孙文选集》(中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11 |
全文: | 支那保全分割合论 (一九O一年十二月二十日) 今天下之天事,无过于支那之问题矣。东西洋政家筹东亚之策者,其所倡皆有保全、分割之二说。 西洋之倡分割者曰:“支那人口繁盛,其数居人类三分之一。其人坚忍耐劳,勤工作,善经商,守律法,听号令。今其国衰弱至此,而其人民于生存争竞之场,犹非白种之所能及。若行新法,革旧蔽,发奋为雄,势必至凌白种而臣欧洲,则铁木真、汉拿比之祸必复见于异日也。维持文明之福,防塞黄毒之祸,宜分割支那,隶之为列强殖民之地。,’倡保全者曰:“支那为地球上最老之文明国,与巴比伦、加利地①诸古国同时比美,而诸国者已成丘墟,只留残碑遗址为学古者考据之资;惟支那裒然独存,经数千年至今,犹巍乎一大帝国,其文明道德自必有胜人者矣。且其人民为地球上最和平之种族,当最强盛之时亦鲜有穷兵黩武、 逞威力以服人者,其附近小邦多感文德而向化。今虽积弱不振,难以自保,然皆朝廷失措有以致之,其人民之勤忍和平亘古如斯,未尝失德也。凡望世界和平、维持人道、奖进文明者,不可不保全此老大帝国。助之变法维新,为之开门户,辟宝藏,以通商而惠工,则地球列国岂不实蒙其福也哉。” ① 加利地(Crete),今译克里特。^ 东人之倡保全者曰:“支那为日本辅车唇齿之邦,同种同文之国,若割裂而人于列强,则卧榻之侧他人鼾睡,将来列强各施其保护税法之政策,如佛之于安南,米①之于飞岛③,必将今日自由争竞之极大商场尽行圈锁。日本位于亚东,环海而国,仿如英国之于欧西,已有地狭人稠之患,他日赖以立国者亦必如英国以工业商务为根本,设使支那分割,岂啻唇亡齿寒,是直锄吾根本、伤吾命脉,支那一裂,日本其必继之。为日本计,是宜保全支那,而保全支那即自保也。若他国有怀并吞之心、肆分割之志者, 吾日本当出全力以抗之。”倡分割者曰:“清国政治颓败,官吏贪污,上下相蒙,人不爱国。故有数百万里之③土地,四万万之人民,开禁通商数十年于兹,得接欧米文明先于日本,然犹不能取法自强,而独顽锢因循,虚张自大,至今一败再败,形见势绌。其国运如失柁之舟,其执政若丧家之狗,而其朝廷举动则倒 行逆施,弃地贿露,投虎自甘。我虽欲保全之,而分割势成,祸由自取,虽有贤达莫如之何者也。今列强已尽画其国土为势力圈,分割之局已定,保全之机已去。为日本计,莫若因时顺势与露结盟,让之东并满蒙,西据伊④藏,我得北收朝鲜、南领闽浙以扩我版图,张我国势,则大陆分割我犹获得一隅,病夫遗产我亦均沾一分。若晴正暗刁于时机,昧夫形势,徒托保全之名,适见其迂远而无当也。” ① 即美国。 ② 飞岛为飞猎宾群岛(Philippine Islands)略称。当时飞猎宾又译非律宾、菲律宾,菲利宾,今译菲律宾。 ③ 此处删一衍字“之”。 ④ 新疆伊犁地区。^ 西洋政家之言,其得失是非,姑置勿辩,今请将东洋政家之说推而论之。二说各有所见:言保全者若衷于事理,言分割者似顺于时势。然以鄙意衡之,两无适可。今欲穷源竟委,推求其所以然,则不能不分别国势、民情两原因而详考之。就国势而论,无可保全之理也;就民情而论,无可分割之理也。何以言之?支那国制,自秦皇灭六国,废封建而为郡县,焚书坑儒,务愚黔首,以行专制。历代因之,视国家为一人之产业,制度立法多在防范人民,以保全此私产;而民生庶务与一姓之存亡无关者,政府置而不问,人民亦从无监督政府之措施者。故国自为国,民自为民,国政庶①事,俨分两途,大有风马牛不相及之别。政府与人民之交涉,只有收纳赋税之一事,如地主之于佃人,惟其租税无欠则两不过问矣。 至清朝以异种入主中原,则政府与人民之隔膜尤甚。当人寇之初,屠戮动以全城,搜杀常称旬日,汉族蒙祸之大,自古未有若斯之酷也。山泽遗民,仍有余恨;复仇之念,至念未灰。而清廷常图自保以安反侧,防民之法加密,汉满之界尤严。其施政之策,务以灭绝汉种爱国之心,涣散汉种合群之志,是正事刁事以刀锯绳忠义,以利禄诱奸邪。凡今汉人之所谓士大夫甘为虏朝之臣妾者,大都人此利禄之牢中,蹈于奸邪而不自觉者也。间有聪明才智之士,其识未尝不足以窥破之,而犹死心于清朝者,则其人必忘本性、昧天良者也。今之枢府重臣、封疆大吏殆其流亚,而支那爱国之士、忠义之民则多以汉奸目之者也。策保全支那者,若欲藉此种忘本性、昧天良之汉奸而图之,是缘木求鱼也。而何以知其然哉?试观今日汉人之为封疆大吏如张、刘①者,非所谓通达治体、力图自强者乎?然湖广总督治内土地十四万余哩,人民五千五百万有奇,两江总督治内土地十五万七千余哩,人民六千五百万有奇,两总督于治内有无限之权,税可自征,兵可自练,已俨然一专制之君主矣。且其土地、人民已有为列强中多所不及者,而日本则以十四万哩之土地,四千三百万之人民,称雄于亚东矣。今以张、刘图强之心,凭江湖有为之具,固未尝不可以发奋为雄,齐驱列国,乃救亡防乱之不给,功业相反者抑又何也?以民心之不附,治效之无期也。张、刘固汉人大吏中之铮铮者已家[如]是矣,则其他可知也。而谓汉人大吏中有可为保全之资者,其足信哉! ① 原文作“阴”,今据东京《江苏》第六期(一九O三年九月二十一日发行)所载逸仙《支那保全分割介沦》改为“庶”。^ 至于满人则更无望矣,非彼之不欲自全也,以其势有所必不能也。凡国之所以能存者,必朝野一心,上下一德,方可图治。而满人则日:“变法维新,汉人之利,满人之害。”又曰:“宁赠之强邻,不愿失之家贼。”是犹曰支那土地宁奉之他人,不甘返于汉族也。满人忌汉人之深如此矣,又何能期之同心协力,以共济此时艰哉!近日清廷屡下变法维新之诏矣,然审其言行,有符合者否?无有也。不察者徒见其小有举动,如遣数十学生而来游学,聘十余武员以为教习,便相庆以为清国之转机在此,变法在此。而殊不知二三十年以来,其遣学生、聘武员者不屡行之乎,其成效顾安在也?而今又有此举者,不过甫受再创之余,徒摭拾以为粉饰,是犹病瘫痪之人震之以电气,稍致其手足之辗动耳, ① 张之洞,刘坤—。^ 断不能从此复原也。策亚东时局者,慎母正毋)以此而感正惑刁其观世之智,而以清朝尚有转圜之望也。况北京破后,和议告成,满洲一地已非清朝之有矣。虽日本出而抗争,露人曾为一时之迁就,然密约旋废旋立,将有抗不胜抗之时也。不观乎昔年东清铁道之密约①乎,初传之日天下莫不骇异,欲兴抗议者奚只一国?无何,露人旋变其手腕而收旅顺、据大连,而列国则以为固然,无复有异议者矣。今之密约何异于昔之密约?不独此也,将来露之收蒙古、举新疆,天下亦若视为固然矣。甘于弃地日就削亡者,清国之趋势也。所谓以国势而论,无可保全之理者此也。 然则就支那民情而论,有无可分割之理者,此又何说?夫汉人失国二百六十年于兹矣,图恢复之举不止一次,最彰彰在人耳目者莫如洪秀全之事。洪以一介书生,贫无立锥,毫无势位,然一以除虏朝、复汉国提倡汉人,则登高一呼,万谷皆应,云集雾涌,裹粮竞从。一年之内连举数省,破此正武)昌,取金陵①,雄据十余年。后以英人助清,为之供给军器,为之教领士卒,遂为所败。不然则当时清之为清,未可知也。支那人民,自外人观之似甚涣散之群,似无爱国之性,因其临阵则未战先逃,办事则互相推避,以为无可振作也;不知其处于清政府之下则然耳。吾有一言断之曰:若非利禄之所使,势力之所迫,汉人断无有为清朝出死力者。非止此也,特达之士多有以清国兵败而喜者。往年 ① 东清铁道即中东铁路,由海参崴穿过蒙古和黑龙江、吉林,一八九六年六月所订密约允许俄国接造该路。 ② 金陵,南京旧名。^ 日清之战①,曾亲见有海陬父老闻旅顺已失、奉天不保,雀跃欢呼者。问以其故,则曰:“我汉人遭虏朝涂毒二百余年,无由一雪,今得日本为我大张挞伐,犁其庭扫其穴,老夫死得瞑目矣。”夫支那人爱国之心、忠义之气固别有所在也,此父老之事即然矣,此岂外人之所能窥者哉!满朝以杀戮威汉人,至今此风不少息。各省定制,衙门之外又有所谓营务处者,可以不照刑律而杀人。又有所谓清积案之官,可以任意枉杀。屠戮之惨,波及妇糯正孺刁;洗剿之广,常连数村。汉人含恨已深,敢怒不敢言,郁勃之气积久待伸。今正幸清朝削弱,恶迹昭彰,邻国离心,天下共弃。爱国之士,忠义之民,方当誓心天地,鼓武国人,磨励待时,以图恢复。则汉人者,失国二百余年犹不忘恢复之心,思脱异种之厄,其坚忍之志气、爱国之性质固有异于人者矣②。况今天下交通,文明渐启,光气大开,各国人民唱自(由)之义、讲民权之风以日而盛,而谓支那人独无观感奋发思图独立者乎!既如是矣,而谓其肯甘受列强之分割,再负他族之新轭而不出死力以抗者,恐无是理也。 且支那国土统一已数千年矣,中间虽有离拆分崩之变,然为时不久复合为一。近世五六百年,经元、明、清三代,十八省土地几如金瓯之固者,从五分裂之虞。以其幅员之广,人口之多,只闽粤两省言语与中原有别,其余各地虽乡音稍异,大致相若,而文字俗尚则举国同风。往昔无外人交涉之时,则各省人民犹有 ① 指中日甲午战争。 ② 以下自“其坚忍”起,据《支那保全分割合论》手稿照片(台北、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党史馆藏)增补十八字。^ 畛域之见;今则此风渐灭,同情关切之感,国人兄弟之亲,以日加深。是支那民族有统一之形,无分割之势。若以一国逞盖世威武,托吊民罚罪①之名,人而废易其朝主,厚抚其人民,并吞而独有之,以重典而统治之,或有可行之理也。虽然,得失其能偿乎,于人道文明为有功乎,未敢言也。若要合列国分割此风俗齐一、性质相同之种族,是无异毁破人之家室,离散人之妻子,不独有伤天和,实大拂乎支那人之性,吾知支那人虽柔弱不武,亦必以死抗之矣。何也?支那人民为清国用命者虽无有也,然自卫其乡族,自保其身家,则必有出万死而不辞者矣。观于义和团民,以惑于莫须有之分割,致激成排外之心而出狂妄之举,已有视死如归以求悻中者矣。然彼者特愚蒙之质,不知铳炮之利用,而只持白刃以交锋。设使肯弃粗呆之器械而易以精锐之洋铳,则联军之功恐未能就效如是之述正速刁也。然义和团尚仅直隶一隅之民也,若其举国一心,则又岂义和团之可比哉!自保身家之谋,则支那人同仇敌忾之气当有不让于杜国②人民也,然四万万之众又非二十万人之可比也。分割之日,非将支那人屠戮过半,则恐列强无安枕之时矣。此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杜国、飞岛可为殷鉴。所谓以民情而论,无可分割之理非以此哉。 或曰:“诚如高论,以支那之现势而观,保全既无其道,分割又实难行,然则欲筹东亚治安之策以何而可?”日:惟有听之支那人士因其国势顺其民情而自行之,再造一新支那而已。其策维何?则姑且秘之。吾党不尚空谈,以俟异时之见诸实事,子其少安待之。 ①罚同伐,吊民罚罪与吊民伐罪同义。以往有赘斟者。 ②杜兰斯哇(Transvaal)今译德兰士瓦,为布尔人(Boer)所建立的国家,一八九九至一九零二年的布尔战争后被英国所吞并,后成为其自治领“南非联邦”一部分。该地今析置为南非共和国三各省。 据孙文逸仙稿《支那保全分割合论》,载东京《东邦协会会报》第八十二号,一九O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