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广东省中山市沙溪镇濠涌村,史籍记载南宋末年崖山之战后,一位驸马的后裔在这里落籍开村,村庄至今已有700多年历史。小时候,我常常在节假日里跟随奶奶回到乡下的祖居小住。祖居小院的门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稻田,从稻田往外望去,一条东西走向,横亘村边的河流蜿蜒而过。河岸边还有一个建于清末民初的濠涌码头。
听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村边的大河就是石岐水,也就是流经濠涌村的岐江河段。清末民初一直到解放前夕,村民往返城乡之间几乎都是靠水路和行走其中的花尾渡。沿石岐水往东连通内河,可直抵县城石岐和省城广州甚至上海。往西,可直抵澳门、香港,然后再往更遥远的南洋、金山等地。也因了这个原因,在长达百年的历史中,这个并不显眼的码头一度帆来樯往,渔火连绵,商贾云集;乡民走南闯北,热闹非凡。无论是走投无路还是怀揣梦想的乡民,只要走近濠涌码头,它都会给你点燃起生活的希望。有一条大河守望的村庄,总让人看到远方和希望。
如今,岐江水依然潮起潮落,濠涌码头却已繁华不再。不知何时开始,这条大河已经被一排排一望无际的家具商铺围挡,如果没有当地人给你指路,你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盛极一时的码头,流淌不息的岐江河也被挡在了视线之外。码头上一座形单影吊的建筑物,除了墙体上“濠涌码头”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见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斑驳和颓败。
我在翻阅100多年前的香山幼童档案时,发现有至少6位濠涌赴澳留学幼童,他们都是从濠涌码头出发,沿着大河一路南行,见识了更加广阔的世界,这让我心生无限感慨。100年前,这些幼童的家长就知道,大河连通着外面广阔的世界,走出去就有希望。
澳洲国家档案馆至今仍完整保留了几位濠涌幼童的入境资料。简单抄录几位幼童的档案并记录如下:
方赐,1921年7月11日由父亲方生为其向中国驻澳领事馆递交申请赴澳留学护照和签证。当年12月27日,14岁的方赐只身一人抵达汤士威炉,注册入读南汤士威炉公立学校,1927年3月学习后回国。
方壁展、方壁崑兄弟,1921年初,他们的父亲罗弼根专程从澳洲回国,为在乡下生活的13岁的方壁展、11岁的方壁崑办理了赴澳留学手续。兄弟两人分别于1922年5月、1923年6月赴澳。方壁崑入读当地一所公立学校一年之后,由于父亲的去世,在一年半之后便结束了留学生活回到国内。而方壁展则在1926年12月圣诞节前夕回到家乡。至于方壁展归国的原因是回乡完婚还是当时广东正处在大革命的滚滚洪流当中,风云变幻急遽,和当时许多热血青年一样被感召回国?目前没有找到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
方炳,1922年由家人从斐济转道澳洲,曲线留学。1930年3月15日,他结束了在圣母昆仲会书院的学习返回中国。档案上记载的是方炳当时患了比较严重的疾病,不得不回到国内就医。
方烈文,1936年5月30日,由其父亲方基为其办理了赴澳留学护照,但是这个申请延宕到一年之后才被批准下来。到当年11月23日,方烈文正式入读华英学校。两年之后,18岁的方烈文在悉尼登上了驶往香港的太平号轮船回到家乡。
方鹤鸣,1938年1月26日,由其姑母佐治娜提出申请。7月11日,方鹤鸣到圣诺瑟书院正式注册,一直到1942年,方鹤鸣完成了全部中学课程,也通过了昆士兰大学入学考试。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澳洲全国总动员,投入反法西斯战争。作为盟国的公民,方鹤鸣义无反顾,毅然投笔从戎,为国参战。1943年底,方鹤鸣加入了驻防的美国陆军,一路北上参战。直到战后的1946年才正式退役返澳,与比他大7岁的堂兄合股开了一间酒吧。方鹤鸣在澳洲留学生涯总计10年,其间有4年在校念书,另外4年则投入到抗击日本侵略的反法西斯战争当中,此后两年经商。
除了方鹤鸣以外,其他几位濠涌幼童的留学生活结束回到家乡之后的经历基本无法查找,我曾经试图回到乡下寻找这几位幼童的后人,也曾到档案馆、图书馆了解他们回国之后的经历和故事,很可惜,在幼童自己的家乡,几经寻访都一无所获,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几位幼童留学的故事,档案馆里也查不到任何记录。他们的名字,就这样在异国他乡的青灯黄卷之中静静地尘封了100多年,从来没有人被提起。
在众多的档案中,还有来自石岐的威廉林茂的留学经历引起了我的兴趣。1921年,他的父亲林茂便为15岁的长子威廉办理了赴澳留学的申请。威廉一直在当时颇负盛名的汤士威炉基督学校就读。本来他的父亲在当地经营着一间生意还算不错的林茂号商铺,十分需要大儿子留下来打点生意。但是,因为“白澳政策”以及跨种族婚姻的原因。威廉不得不与澳籍的妻子阿格妮丝离婚(威廉在留学期间因为父亲经营的林茂号店铺财政状况理想,生意兴旺,澳洲当局同意其学生签证转为工作签证)回到自己的家乡石岐。档案中有一组照片,分别是1931年热恋中的威廉林茂在县城石岐和1932年已经结婚的威廉林茂与阿格妮丝在石岐所拍摄的当时的街景照片。可惜,因为太平洋战争和种族歧视政策,这对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留下了一段凄美而又令人伤感的往事。
在传统历史的叙述当中,上千名留澳幼童的故事几乎被历史所遗忘。所幸,在异国他乡的国家图书馆,他们的名字和资料都被完整保存着(还有相当部分资料因为未被整理或不完整未能公开利用),这着实让我们惊讶。作为开现代留学运动先河的香山地区,出洋留学的传统自清末民初以来一直没有停止过。如果说之前赴日、赴美、赴法、赴俄等多波留学潮的学生更多的是以“挽斯民于水火”为己任,那么赴澳留学的这一波潮流更多有一种民间、家族的色彩和兄弟联袂、宗亲结伴、乡人同行的特点。在目前已经发现和整理的上千份幼童档案中,旅澳华人学者粟明鲜教授经过近10年的艰苦寻访,大部分已经整理成《民国粤人赴澳大利亚留学档案全述》,其中《中山卷》的档案总量最多,分上下两卷,达1000多页。这些幼童大多来自当时经济、文化较为发达的石岐、环城、沙溪、大涌、张家边一带乡镇,幼童的年龄一般都在10到15岁,最小的只有5岁。幼童在澳留学的时间短的只有几个月,长的则在10年以上,尽管有的幼童因为太平洋的战争爆发而滞留在澳更长的时间,但许多幼童依然无法留在澳洲接管家族企业而陆续回到家乡或者继续漂泊远方。有的幼童参与到家族企业开疆拓土的事业当中,有的幼童在国破家亡之际,毅然投笔从戎,身许家国,有的幼童从此天涯孤旅,客死他乡。
留澳香山幼童的一生,有的人一生精彩绝伦,有的人一生平淡无奇,更多的人一生籍籍无闻,但他们是绝对不应该被忘记的一个特殊群体。在他们的身上许多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故事,见证了100多年来中山人的顽强、坚韧,在异国他乡的奋斗和生存策略,与外部世界交流以及建立世界性商业网络的发端。
在香山留澳幼童的身上,还有更多我们闻所未闻的故事,在尘封百年之后,还在等待着被发现,被研究。
来源:中山日报 2023-04-03